黄麒麟又问了几个常规问题，最后他要问自己一直想知道的那个问题。
黄麒麟说：“内山先生，我有一个私人的问题，当然也是关于鲁迅先生的，您如果为难，可以不回答。”
内山微笑道：“请说吧，关于先生的问题，我想是没有什么不可以回答的。”
黄麒麟：“请问内山先生，如果鲁迅先生不是不幸早逝的话。他看到一年后爆发的日本对中国全面侵略战争，他会对此持何态度？”
内山完造在心里略吃一惊，心想这记者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是平常爱玩的任梓明也在心里吃了一惊。心想李记者今天怎么出现了这样一个失误，应说“中日两国爆发了全面的战争”，怎么能那样说？
黄麒麟不用看两人脸上微妙的神情变化，也马上意识到了自己出现了口误——因为这个问题并不在所列的提问名单中，只是黄麒麟自己想问的一个问题，也是这些天脑子里被别的事情占据。一时说出时竟出现了失误。
好在他反应快，马上道：“内山先生，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站在鲁迅先生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他是一个爱国的中国人，难免会将中日两国爆发的战争，看成是日本的侵略，毕竟战争是发生在中国的国土上的。”
其实内山完造也是承认这战争就是一场侵略战争，他惊奇只是因为一个在日本报社做记者的怎能这样说。听完黄麒麟的解释，心下释然了。
双手放在膝上的内山完造心思回到了这个问题上，不禁微低下了头，抿着嘴唇向下；略思忖了片刻，抬起了头来：“这个问题如果不回答表明是我不实；如果我用假话来替先生说话，这是对他的不尊重——”
他的目光与黄麒麟相对，不到几秒便微下垂避开以免失礼：“其实这个问题不用假设，先生虽没有看到中日两国全面的大战，但是先生历经了日本军队入驻东北、亲历了32年上海中日局部战争，先生的许多文章都是能看到他的观点的，比如说《友邦惊诧论》、《伸冤》、《迎头经》、《从幽默到正经》、诗作《赠蓬子》等，都可以看出先生的态度来。先生对日本的进驻是持反对的，只是相对而言，他抨击国民政府的文章更多一些。这就譬如两家的小孩子打架。先生为打输那家的家长，他不是象有一种家长那样，不管哪一方有理，先斥骂自己的孩子乱在外面打架，打架总是不好的，要他以后绕着邻家那个壮实孩子；也不象有的家长那样，冲到邻家门前，指手画脚的乱骂上半天，见那家的门开了。似有人提了棍子出来，就赶快地溜了，然后以为是胜利了，替儿子扳回了局面；先生是严厉地向孩子指出他的只会诉委屈，是懦弱的表现；继而鼓励他勇敢些，向邻家那个孩子还手。因为先生知道他并不能陪孩子一辈子，不教会他勇敢独立的精神，只将他喂得白白胖胖，将来到了社会上。终不免饿死的——”
内山完造讲完了这段话，与黄麒麟对望了一眼，问道：“李记者，我这样说你可懂？”
“我懂。”黄麒麟点点头。内山完造先生是将两国比喻成两个为邻的小孩子。
内山完造又仰头思忖着望了一下室顶，然后低回了头，说：“如果先生能看到后面两国全面的战争爆发，可能表达得会更激烈一些吧。”
黄麒麟点了点头。虽然内山完造用得是比喻的方法，没有明说，但他觉得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内山完造却有些意犹未尽，继续道：“但无论何种情况，先生只会反对我国政府的，而却对我国人民保持友好的；因为先生了解我国国民的性格。有传统文化中极强的职业服从性、隐忍性；也有西方人身上的冒险性和对工作的精益求精性。比如一个陶匠，国家招他来当兵，他就会转换到一个士兵的角色中，经过训练，会成为一名勇猛的战士；而一旦放下武器，回到了他的陶庐中，他又会变成一个有礼可亲的陶匠。这看似矛盾，却并不矛盾。我和先生讨论过这个问题，他将之称为日本人人格的两重性；所以他只是反对政府，并不反对日本人民。对中国也是这样的，虽然他不止一次地向我谈起，十分痛恨中国人的奴性和麻木性，但他知道那是古来政府的罪过，因为中国政府就喜欢这种奴化好管理的人民；所以他在唤醒人民觉醒的同时，更多的是不顾危险的抨击政府。由他所写‘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诗句就可见一斑。”
黄麒麟后面的话认真地听着，竟忘了做重点记录。
内山完造说完了，也似乎直舒胸臆舒畅了许多，轻轻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说：“后面这个问题是不可以见报的。”
任梓明插嘴道：“这个可请内山先生放心。这样的内容《新申报》也不会刊登的。”
黄麒麟心想，莫说最后的问题，就是这次采访我也是没有时间和机会写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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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登路新月旅馆。对于刘织云这个不素之客的到来，秀秀和罗曼表现出了不同的态度。
虽然失望于黄先生未来，秀秀还是向刘织云学说了自己一行被“政府人员”蛮横赶出的情况。她最关心的是黄先生找没找到营救忠义的办法；而罗曼则别过头去，恼怒地不去理这个“仇人”。她恼怒黄麒麟自己不来，却派了这个乡下野丫头做代表。本来一肚子的委屈要说——她现在只有身上这一身衣裳。和秀嫂两人包里的零钞合起来才二百多元。可她对了这“仇人”，却倔犟地偏不诉说一句委屈。
刘织云安慰了她们，说黄麒麟已想好了营救郭忠义的办法。很快就会营救出来；并转黄麒麟的话，让她们在旅馆深居简出，避免露了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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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黄麒麟骑着车子带织云回家的路上，忍了焦急没有祥问秀嫂、罗曼她们的情况。
回到了圣母院路的家里，黄麒麟才让刘织云祥述她们的情形。
听了织云的转述，黄麒麟心里痛恨敌手破坏了不伤害家属的不成文规则；但敌人并没有伤害家属，而是将她们驱赶走了，这样可见敌手的用心险恶——因为敌人占公开合法的地位，可以做这样的事情，而已方却不能实施这样的方法。
黄麒麟这想法虽冤枉了李士群，但毕竟这事也是他手下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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