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被常千佛攥在掌心的五指忽然跳了一下。尽管她极力克制，常千佛还是感觉到了她身体在那一瞬间的紧绷，他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穆典可并不怕死。她若怕死，就不会在前路未卜之时，坚定地留在议事厅中，等候他的消息。
怕死她就该拿着常季礼许下的所谓“补偿”一走了之。
她真正怕的是，在她刚刚敞开心扉，刚刚对他有所期待的时候，再次被放弃掉。
就像当年被金雁尘放弃一样。
她怕的从来就这个。而不是什么佛魔殊途，天下口舌！
“典可不需要你们的补偿。”常千佛目光沉笃地看着常季礼，语声缓凝而坚决：“她就算离开我，也是我做得不够好，没有给她足够的信心，不是为了二叔您许下的金山银垛。而我，要守护自己心爱女子的办法有很多，唯独有一条路不可走，就是在她还没放弃的时候，我先放手了。”
穆典可心中泛起热意，瞬时泛滥，融了一座冰川。
所谓伤痛，它潜伏在你心底最深最幽暗的地方，不敢回望，不敢触摸。然而某一天，在遇到一个真正懂得你、爱你的人时候，轻言细语几句，它也就愈合了。
那些陈年的伤与痛，陈年的恐惧，就在这一刻，像见了阳光的肥皂泡，轻轻消散了。
好久好久，她再没有过这样的心情。
她感到巨大的软弱，只想依赖。尽管此刻，常千佛的身影疲惫又佝偻，全然没有伟岸之态，可就是这瘦病之躯，在她眼里，是那么地高大，那么地刚健，足以为她遮挡这人世间的一切风雨。
她忽然明白昨夜徐攸南对她说的话。
徐攸南说：此事过后，你便知何去何从，该走还是留。究竟真金，还是假铜，放到火里炼一炼，就都清楚了。
常千佛低下头来同穆典可说话，她在泪眼模糊中只看见一截苍青而坚硬的下巴，一动一动地开合着。
“典可，你信我吗？”他的嗓音嘶哑而温柔，有一种让人沉迷的蛊惑的味道。
穆典可不知道常千佛要做什么，只是本能点头。
她信他，从来都信他，她只是从前太懦弱，太胆小了。
常千佛抬手抚了抚穆典可的头，翻开右手，掌心里多了一粒暗红色的药丸，语声温柔得让人沉沦：“你把这药吃了。”
常季礼虽然看不见常千佛手里拿了什么，但凭着他在医药上的广博见识，已经察觉到大事不妙，脸色遽变，大叫道：“别吃！那是毒——”
穆典可已将药丸吞了下去。
“你给她吃的什么药？”常季礼眼神冷凝，如藏刀锋，咄咄地望着常千佛道。
“翌晨丹。”常千佛平静说道：“二叔您知道，子母蛊在种下之后，若无药物刺激，是需要半个月以后才会自然苏醒——”
常季礼已合人扑了过来：“你给我吐出来！”
李哲闪身挡在了穆典可面前。
常季礼满面怒色，掌风也狂暴，劈手就朝李哲肋下拍去。李哲双掌格来，全身发力，竟也挡不住他这一击，喉头一甜，往后错了一步。
“没用的，二叔。”常千佛说道：“药一入腹，即刻消融，汇进心血，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况且您就是让他把药吐出来了，半月之期一到，虫蛊还是会苏醒。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常季礼忽然由动转静，从极度的狂暴中定了下来，目光冷静而审视地在常千佛身上打着转。
“差点让你骗了。”片刻后，常季礼冷然开口：“子母蛊哪有哪有那么容易得的？全天下就那么几对。要么远在滇南，山高路远，剩下两对，一对在唐门，一对在湘西。就冲唐意浓和石冈凛那两人抠劲，你能从他们手里拿到子母蛊？”
他眼瞳微动，心中略一合计，便迅速厘清思路：“四小姐到怀仁堂，也就一个月上下吧？滇南我们就不说了，唐门外毒瘴弥漫，湘西大山里山重水复，你派了哪个能人去，这么快就找准了位置，又这么快带着蛊回来了？”
“二叔怎知我是在典可进入怀仁堂后才做打算？焉知我没有提早防备？”
常千佛说道：“且安安与洞溪寨的石寨主是忘年交，曾在洞溪寨遭仇家攻击时助他们退敌。凭这份交情，加上优厚的酬金、治病的良药，想要换取一对无甚大用的虫蛊并不是太难的事情。”
黎亭听得安安二字，脸色遽然变了。片刻后好似想到了什么，眉心微蹙了蹙，瞥常千佛一眼，却并未说什么。
常季礼仍是不信：“来不及。”
是的，来不及。送去常家堡的书信里提到，黎安安在酬四方中为助常千佛帮穆四脱困，身受一箭，伤势不轻。就算他愿意亲自为常千佛走这一趟，脚程肯定是不济的。若他派手下的人去，诚意不足，石冈凛未必会认。
更不用说洞溪寨树敌太多，一贯隐匿，能不能找到位置都是个问题。
常千佛神情淡淡的，俨然是成竹在胸的样子：“二叔执意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他微顿了一下，说道：“二叔所以不信，是因为知道安安受了伤，不能亲赴洞溪寨吧？我插手云家庄与柳家的的恩怨，黎叔不会按下不报。既然那时候，爷爷就已经不放心我了，我为何要等到了滁州，才开始着手防备？”
常季礼双眉凛了一下，一甩袖，一道金线从阔大的袖口飞了出来。
穆典可本能地后背一绷，欲要闪避还击，就觉常千佛大掌按在后心上，只听得他说道：“没事，不怕。”
穆典可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
那金线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极是柔软，且韧，贴上肌肤时甚至暖盎盎的，不是一般丝线凉滑的触感。
那金线于常季礼五指间收放，在两人交握的双手间穿插，穿针引线一般，在空中起伏翻飞，甩出金灿灿的弧度，煞是优美动人。
能隔着丈远之地，将这样细、这样软的丝线操纵掌中，收放自如，可见常季礼的指掌功夫何等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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