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烟、喝茶、下棋，是爷爷消遣阳世的三样乐趣。
前半生更爱喝酒，后半生更爱抽烟，棋盘摔地啪啪响了一辈子。
村里的老人都是经过饥荒，啃过树皮，没有熬过去的早早成了孤魂野鬼，不知饿死在哪块地坡上。所以他们一直保留了舔碗的习惯，每次吃完饭的碗新的就跟刚买的一样。
村里人都记得小北家祖上是地主，在他太爷手上，江家湾所有的地都是地主家的。村里很多人都在租地过活。
后来一个逃荒的女子跑到江家湾，说她没大没娘，就留在了江小北家，为江家生下了二儿一女。
孩子她娘带娃去集市买东西，她一转身娃就找不着了，晚上回去，只道是丢了，此后家里就少了一双碗筷。
人命也不如野草硬朗，另一个娃，也就小北亲大爸，冬天的时候一场病，就让老天爷带走了。
十多年后，五十多的婆娘合上眼，走的时候嘴里念叨着：
“罪，罪啊，天爷唉。”
想活着的，想死的都留不住，又过了几年，小北爸把自己喝成了酒瓶子，摇摇晃晃滚下了山坡，摔得稀碎。
晖晖的调皮村里人有目共睹，挨老人的打如同家常便饭，他爹盼望着他能读书出人头地，他和江婶哥哥一样，想出去闯个名堂。
小的时候竹条能稍稍收一收他不安分的心。有一回他按住他爹手里的竹子，把老头推在了墙上。他们瞬间察觉到：他管不了他了。
他早早辍学，去见识外面的花花世界。村里人没人清楚他在外面做什么。但早些年回家，他穿着体面的毛呢夹克，抽着15元一包的黑兰州，耳朵上夹一根，逢人又摸出一根。他脚上的皮鞋擦的乌黑锃亮，村里人都说他发了大财。
也有人抱着怀疑的态度，说他是鼓着肚子充胖子。
小北爷自从儿子跟他动手后就对死心了，人的命，天爷定。他能管到几时去，他这儿子他看出来了，不是个安稳过日子的人。
但每年回家给他的旱烟小酒却从没落下，他问儿子外面一天折腾的啥，儿子看着他答：
“反正不偷不抢不犯法么，你老人家放心。”
某年的春节，儿子带回来一个女人，说是他的女朋友。尽管村里人感觉那女的打扮的太过招摇，而且来路不明，但还是对晖晖刮目相看。
晖晖给他大说女人是外地的，他见过女子的爹妈。
女人说她很爱晖晖，结婚可以不要彩礼。
老人不懂什么情不情爱不爱的，感觉这事说不出的奇怪。但过了一阵她大她妈也来了，穿着庄农人家的衣裳，见了晖晖大就跟老朋友一样熟悉，嘴里一口熟悉的方言让人安心不少。说他们家就这么个娃，以后能常回家看看他们老两口就成，少受点罪。
晖晖大想起丢了的女儿。
来年春天女人肚子渐渐鼓了起来，小北爷爷用尽老命给做了一套木头家具，结婚的时候还买了一台黑白电视，他想着总算能安心见地下的先人了。
晖晖有了家，就不再三天两头往外跑了，老人感觉自己熬过来了，老天爷终于可怜他了。儿媳妇看着虽然冷冷清清，对他这个公公像个陌生人一样，却也不是原想的惹是生非的破烂货。
这样平平静静度过了大半年。
入冬小北顺利出生，村里人说老汉的脸舒展的跟驴屁股一样，抱着孙子一天天想名字。他那会恨不得再多活十几年，但他感觉自己活不动了。
快过年的时候，他丈母娘来了。一进门就哭，哭得跟真的一样，说老伴摔倒醒不来了，医生说要动手术，屋里没钱看病，她没办法就找女婿来了。
两个女人的哭声像催命一样，晖晖第二天就出门了。隔天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躺在床上跟丢了魂一样。
“你不说你家时地主吗？你问你大家里留下东西着么？”女人在一旁出着主意。
家里确实有东西他是知道的，他记得小时候玩的时候发现一个箱子，上了锁，他大说是先人传下来的。想到这，他眼里也来了光彩。
他去找他大的时候，发现床上放着一幅画，有树有船，有鸟有山，有字有章。
“这画是祖上传到我手来的，应该还值点钱，不行就把家里的牛卖了，换头驴，也能帮上点忙。”
晖晖看着那幅画好像在发光，他明白这画比真的还真，这个风土扬天的破地方，根本掺不了假，少说也得有几百年。十万、二十万，他不知道，他的心嘭嘭嘭跳的厉害。
他跟女人说了这事，女人高兴的比结婚那天还高兴。他打算第二天就出去，找行里人问问东西。
第二天晖晖笑着醒来，他想着自己可以轻松还掉外面落的帐，甚至可以在外面买房子，再把他大安顿好，这辈子就算活出来了。
他想的满面充红，摸着儿子的脸庞，已经是早上八点了，他记得昨晚让媳妇早点叫他起来赶车。
翻起身，没人。他喊，没人应。这会他大应该早就出去了，媳妇一般这个点正在做早饭。昨晚放桌上的画也不见了，他脑袋一阵眩晕，看着桌上昨晚上媳妇给他喝的水，晖晖慌了，像往常的话晚上怎么都会被儿子给吵醒的，昨天晚上他一点动静也没听见。
他想起在皮革厂见到她时，吹牛说自家祖上是地主，留下不少东西，放在今天都是价值千金的宝贝。女人不信，但他还是约着她吃饭，不到半年女人说要跟他回家看看，他知道女人可能是为了他说的东西，但当她带他见老丈人时，他有些相信了，当女人怀孕的时候，他什么都信了。
他想起她和村里人拉家常时，喜欢问过去的种种事，他也不在意，他都不清楚自家有什么宝贝，值得一个女人愿意为他生孩子。
女人说是爱，他听着就像是电影里的字幕，遥远却温暖。他也不懂什么是爱。
媳妇跑了，带走了画，留下了儿子。
他找遍了所有地方，问遍了女人说的什么村什么镇，没有人听过。
最后他坐在家里，他大躺在了床上。
小北哇哇哭着，怎么也止不住。
过年的时候，外面来了一群人，凶神恶煞点名道姓要找江晖还钱，村长和乡亲把他们挡在村口，说大过年别逼死人。江晖说过完年，他会还钱，反正他在这儿又不会跑。那群人还是打断了一根胳膊，村里人报警，江晖说是他惹的事，拘留了几天就出来了。
他大跪着求江婶，救救他可怜的孙子。
出来后，江晖去找人喝酒，把自己灌醉了，躺在了王家梁山下田里。
元宵节，红色的鞭炮炸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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