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掌令的吩咐没一会儿就在水下传开了，更多水鬼陆续从他小舟周围冒出半个头来，使得小舟的周围浮出一水儿的光头大眼寡白脑袋，登时热闹得像闹鬼。
“往常只有开年祭祀才能上岸，这又不是什么大日子，戚大人真要我们上岸休息？”众水鬼惊愕不比戚台寅和游护卫少。
游护卫被那些脑袋吓得摇橹的动作又是一顿，戚台寅却没有被吓到。
“逻桐经过此番，短期内应该难以重整旗鼓，泊水有剩下的战船轮值便可。”他神情复杂的逐一扫过水鬼们，笃定道：“一会儿都跟我上岸，好好休息几天。”
水鬼生怕他反悔似的忙道：“我等谢戚大人！”
“戚大人，您可真是个……怪人。”
等水鬼们又潜了下去，游护卫才出声。
戚台寅撩起眼皮来回头扫了他一眼，又假装没听见的转回来，闭上眼假憩。
游护卫讨了个没趣，不想再讨一次，干脆闭口不言，专心摇橹。
周遭一时只剩泊水的浪涛之声以及橹轻微的撞击声。
快抵达北岸的时候，游护卫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戚大人还要回湘西王城？”
戚台寅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道：“有你跟着，就算我不想回去，游护卫也不会答应吧？”
他并没有当着湘西水军点破游护卫效命于穆东来之事，否则游护卫或许会被水鬼直接拉入水中。
会不会水与水性好坏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到了水里那就是水鬼们的地方，除非有房山那样的活鱼本事。
游护卫不笨，自然明白戚台寅的这番好意。
他不着痕迹地轻叹：“戚大人真不像个庙堂中人，更不像……”
他未尽的话音被戚台寅打断：“你是在讽刺我官职低微，还是混得惨淡，毫无出头之日？”
“我的意思是……”游护卫斟酌了一下言辞，道，“戚大人您……不是坏人，也算是个好官。”
官场吃人是游护卫从小就知道的道理。而不坏的人即便表面上伪装的再坏，也很难在人吃人的地方混迹。好官亦是同样。
可他混下来了，还混的黑红交融。一面做尽了虚以为蛇之事，一面难能可贵的保留了一丝赤子之心。也只有始终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的人，才能从那些细枝末节里察觉。
戚台寅被夸得两眼发懵，扭头瞪向游护卫。
“你……”
他挤出一个字，而后莫名像被哽住一样，活活哑了。
他自认不说贪赃枉法，至少杀人放火与阴谋诡计一样不落做全了。可这游护卫居然说他不坏？他什么脑子？他什么毛病？他疯了不成？
戚台寅当即明白这姓游的根本就是穆东来派来挤兑他的。他可真没想到这游护卫除了身手厉害之外，嘴巴也有如此出类拔萃的挤兑人的绝技。
半晌，戚台寅才讪笑道：“游护卫，我现在可是就只剩半口气勉强撑着，这笑话我着实笑不出来。”
游护卫说出让戚台寅更加愕然地话。
“我未曾说笑。”他道，“至少您还把麾下之人当人看，这足以说明您不坏了……”
哪怕是已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水鬼们，您待他们也相当诚恳——游护卫没有把这后半句说完。
本来已经背过身去不想正眼看穆东来这条好狗的戚台寅登时再度回过头。
他仔细琢磨了一下游护卫的话，觉得对方话音里似乎有股子惋惜怜悯之意，加之方才对方还特意问他是否要回王城……心思比头发丝还细的戚台寅，免不了在这转瞬之间陡然瞪大了眼，揣度出了一种可能——
“游护卫何时对区区如此推心置腹了？”他不动声色地问。
游护卫跟着戚台寅有些时日了，无论是做他的护卫，还是做他敌人的走狗，至少他知道对方只有认真时才会自称“区区”。
“大概是得见水鬼们对戚大人忠心耿耿，戚大人亦如此待他们，就不免有些‘鬼使神差’的感慨。”游护卫明白戚台寅已经听懂了自己方才言下之意，便同样寓意不明的回答。
“客气客气。愧不敢当愧不敢当。”戚台寅忙虚伪的客套了两声，心下却愈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他尽可能不动声色的再度背向游护卫，背脊却已经被冷汗浸透。
游护卫的言下之意他听得十分真切：跟他如何选择、是否效忠穆东来无关，从他初次在泊水违抗了穆东来的意思、没有听从其吩咐驻守运河并直接回王城开始，穆东来就没有打算放他一条生路。此前之所以会把他放出来，不过是人尽其责物尽其用。否则游护卫就不会跟着他，更不会从房山手下救他。
眼看距离泊水南岸的渡头越来越近，戚台寅却又听到了游护卫低声说：
“家父曾是水鬼。”
而八郡之列，唯有湘西有这水鬼。
戚台寅陡然抬起头，却强忍住回头的冲动，目光炯炯地盯着渡头方向。
“曾？”他问，“是已不再人世？”
“是。”游护卫依旧以极低的声音道，“这乱世以人为食，这水疫却是连‘鬼’都不放过。”
戚台寅一默，片刻后才同样轻声地问：“按你的年纪，应当是生在诏天年末？为何会投至穆东来麾下？”
“我们泊水周围的村子小孩儿不会说话就会游水了，我本单名一个‘祟’字，鬼祟的祟，本来也是要去当水鬼的。”游祟好似没有听见戚台寅的声音，径自道，“父亲死前让人给我带话，让我好好做人，别再下水去做鬼了。”
父死子继不光是“名”还有兵役，他不做“鬼”，自然只能……
“我逃了兵役。”他说，“我遵循家父的话背井离乡，打算换个活法。”
后来，他遇到了一位师父，从他那儿学了点儿本事。
“师父从我遇到他的时候就一直跟着殿下，他临死前嘱咐我这世道不好混，让我别管善恶，也别在乎自己的良心如何，就一心跟着殿下，听殿下的吩咐，这样至少活得下去……所以，我就一直跟着殿下。”
戚台寅隐约觉得他的话中有种古怪之处，可他一时半会儿又琢磨不透，更不住被渡头飘扬的、属于穆东来的那面旗帜引走大半的注意。
游祟也看见了那面旗帜，陡然不再提及自己的过往，更好似压根没有提起过，他适时地出声道：
“殿下已在岸上恭候多时，望戚大人三思而后行。”
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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